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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左等右等,太阳都已经落山好久了,还不见得有人回来。穆宜华有些心急, 想派了小厮和车夫去皇宫门口候着。小厮应下刚走没多久,又匆匆折返回来, 穆宜华惊奇想问却一眼瞥见立在身后神色落魄的赵阔。

  穆宜华心头蓦地一紧。

  她站起身看着赵阔,试探地喊了一声:“三哥?”

  春儿与张嬷嬷都瞧着不对劲,纷纷招呼人下去。

  赵阔已经很久没有单独来过穆府了,长大后他们总是避嫌。今日突然造访, 穆宜华心头顿起异样。

  她心中忽然窜起一个念头又连忙将它压下。

  她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念头。

  穆宜华又喊了一声赵阔,只见赵阔几步冲上来一把将她抱住,死死地箍在怀里, 任凭穆宜华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。

  她慌了, 她害怕事情就是她想得那样,而赵阔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告诉她——你想的没错, 就是这样。

  “阿兆……”赵阔声音嘶哑, 带着隐忍的哭腔与无措, “阿兆……”

  穆宜华好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,她的脑袋一瞬间炸开霎时空白, 耳边蜂鸣听不见任何声音,唯有赵阔靠在她颈侧的哀叹她听得真切:“对不起,对不起……”

  铡刀落下,穆宜华觉得自己被劈成了两半。

  赵阔为何迟迟不回?为何不上报朝廷自行集结军队和金人开战?为何父亲离京两月未曾通信,前线战报传来也不曾提及穆同知只言片语?

  答案只有那一个,只有那一个。

  那个穆宜华无论如何都不愿意面对的事实。

  金人议和反水,妄图掳掠囚禁襄王威胁宋廷,穆相为救襄王以身阻挡拖延,襄王逃出生天,穆相以身殉国。襄王逃回边境后为替穆相报仇,迅速集结两州军马誓要生擒完颜宗息,奈何被太子连下三道诏令,不得不回。

  这本是臣子尽忠报国,君主敬贤爱士的佳话,后代必会永生永世歌颂的典故,可这里面的两个人,一个是自己的父亲,一个是自己的爱人,穆宜华只觉身在虚无,人心麻木,就算是刀入肺腑也不会觉得痛了。

  穆宜华已经在椅子上呆坐着,她没有眼泪,也没有哭闹,就静静地坐在餐桌边望着空空荡荡的庭院。桌上的菜食已经凉了,可仆从们都不敢上前端走。

  赵阔立坐在穆宜华对面,一瞬不瞬地盯着她。

  是自己,是他自己害得老师客死他乡,是他害得阿兆再受亲人离世之痛,是他欲替老师报仇却君命难违只得含恨回京。他多希望死在金地的人是他,这样至少他还有一线机会能和那个天杀的完颜宗息同归于尽,阿兆还能盼到父亲回家,没了他……没了他阿兆至少还能找别人……

  找别人。

  赵阔只觉心口绞痛,他顾不得众人的目光,上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。

  这是他们成年后,第一次不顾忌讳,当着众人面抱在一起。

  赵阔只觉得自己快疯了,现在谁来阻止他都无用。

  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去弥补怀中这个女孩的痛苦与失去。

  他只能抱着她,他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告诉她——我还在,我还在。

  可就算他还在又能怎样呢?他的存在能替代阿兆父亲的位置吗?他的存在能够弥补阿兆失去双亲成为孤儿的境遇吗?

  不能,谁都不能。

  他连一句“忠臣殉国,死得其所”的安慰话都说不出来。

  若是能两全,谁又愿意自己的亲人殒命呢?

  何况他殉的国,他殉的君,如此……如此……

  赵阔心中已将自己碎尸万段,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无能的窝囊废,既保不住尊敬的师长,也护不住心爱的女子。

  穆宜华呆呆地靠在赵阔的怀里,却是没有一滴眼泪。她以为自己会痛哭流涕,可手一摸脸颊,竟是干的。

  她从赵阔的怀中退开,赵阔蹲下身捧着她的脸颊,心疼难抑:“阿兆,你打我吧,你打我吧!”

  赵阔握着穆宜华的手一下一下掌掴自己,却被穆宜华一把抽出。她轻轻地抚摸着那微微泛红的面颊,凄苦一笑:“不是你的错……不是你的错……父亲是臣子,臣为君死,理之、理之应当也……千百年来多少文人士子愿得一死以成就千秋功名,父亲能,能……”

  她还想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,却是如鲠在喉,半分也说不出话来。

  可是,为什么要是她的父亲啊,为什么啊……

  穆宜华在这一刻放任自己的自私,什么家国社稷,什么忠君爱国,什么鞠躬尽瘁,她统统抛诸脑后,她只想自己的父亲回来。

  可是不能够了。

  “父亲的衣冠呢……”穆宜华整个人如同傀儡一般,嘴巴麻木地一张一合,“三哥,你可有将父亲的衣冠带来?”

  赵阔抬头望着神色惨淡的穆宜华,没法说话。

  没有。

  穆宜华没有指责也没有抱怨,只是微微勾了勾嘴角,说不出是凄楚还是心死,只是边点头边说道:“好罢好罢……”

  她停顿良久,又仰头望着外头灰暗的天空,喃喃道:“没有尸骨,没有衣冠……没有尸骨,没有衣冠……”

  她念着念着,竟是大笑起来。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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