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二章 朱门酒肉

  大伯母特地抬高声音,引得车上的几个其他妇人频频投来目光。

  老牛突然打了一个响鼻,瘦骨嶙峋的脊背蹭得车辕吱呀作响,穆莺莺望着牛车上补丁摞补丁的芦苇席车棚,粗麻绳捆着裂璺的车轱辘,应道:

  “大伯母说笑了,这是合租的牛车。”

  “合租?”大伯母嗤笑一声,“你爹当年可是连轿子都不可与人同乘的秀才公呢。”

  她故意将‘秀才公’,三个字咬得深重,

  “如今道要女儿和娘子,跟我们贩夫走卒挤一辆牛车?”

  牛车师傅张博突然重重地咳嗽一声,铜烟袋锅在车辕上敲出火星,“这位娘子,”他还眯着眼吐出呛人的旱烟,“刘娘子和我们有契约,天不亮便来此等候,按照我们车马行的规矩——”

  烟杆指向马车顶部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四个字“先到先载”。

  张伯压着嗓子,朝着地上未来得及上车穆莺莺小声道:

  “三姑娘上车吧,你爹当年给俺们写过春联,没收半文钱。”

  大伯母脸上红白交错,手上的绢帕死死地绞住米袋的口,嗓门又拔高了三分:

  “我们苗哥儿的婚事可耽搁不得!孙家粮行的三姑娘多少人都盯着呢!”

  张伯的烟袋锅顿了顿,火星子落在车辕上,烫出一个个小黑点:

  “孙记粮行?”他浑浊的眼珠动了动,“可是鼓楼西街拿陈米掺沙子的那家?”

  “你懂什么!”

  大伯母手上的发黑的银镯子,撞在米袋上哐啷作响,五指宽的腰封勒得她声音发尖:

  “人家陪嫁这个数——”

  她伸出食指,

  “整整十两银子,过了大满就是下聘吉日,若是误了时辰……”

  她突然噤声,耳畔响起了之前孙家娘子在她耳边的嘀咕,“若是聘米短了斤两”突然在耳边炸响。

  穆莺莺顿了一下,想到之前听闻,荒年里的清白姑娘换三斗粟米,寡妇值一升麸皮。

  牛车顶棚漏下来的光斑,晃过她洗得发白的裙角,照见大伯母红色缎面鞋上绣得歪歪扭扭的并蒂莲。

  “张师傅行个方便!”

  大伯母突然压低声音,两粒碎银从帕子下递了过去,“让我坐头车——”

  她的话还没说完,便卡在了喉咙里,老车夫的烟杆正敲在车架“不载私货”的木牌上,那上面的字还是穆秀才五年前用朱砂笔抄写。

  “我们加钱!”

  他的话音未落,张伯回头看了一眼母亲,又朝她看了过来,语气欢快:

  “三姑娘坐稳了,出发喽——”

  老牛脖间的铜铃骤然地响了起来,芦苇车棚扫起一团黄土灰,大伯母呛了一口灰,看着远去的马车咒骂起来:

  “真是个下作种子,天杀的破落户,穷酸嚼不动米的贱骨头!”

  猛烈地咳了两声,眼神里透露出凶狠的目光,

  “等我们苗哥儿当了孙家女婿,把你们这些……”

  旱风席卷着沙土,让她发不出来声音,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呛咳。

  穆莺莺看着神色未变的张伯,感慨的这样的年代竟然有如此重情重义之人。

  牛车轧过护城河时,穆莺莺抬头一看,黝黑的墙头突然都开万丈金鳞,虽是白天,但数不清的琉璃风灯,沿着屋檐口绵延不绝。

  照的城门洞下等候的流民像一群灰扑扑的扑棱蛾子。

  “求娘子捎上这个孩子……”

  身后突然伸出一双满是污垢带血的手掌,紧紧拉住穆莺莺的衣角,那是一个和她祖母差不多大的老人,弓着腰,缺了两根手指,正使劲把孙子往牛车上推。

  男孩赤脚陷在淤泥里,脚踝浮肿处缠着带“疫”字的破布条,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。

  穆莺莺半个身子已探出车外,却见张伯的烟袋横在了眼前。

  “那是济世堂扔出来的疫种。”张伯的话如同钝刀刮骨,母亲下意识拉过穆莺莺远离男孩,“上个月的东郊坟场……”

  话音被守卫的爆喝斩断,柳叶甲的兵卒旋动枪柄,泛着寒光的枪头,扎入妇人的掌心露出汵汵白骨。

  “路引!”沾血的尖枪挑开芦苇棚,守卫领口还沾着新鲜的血液,男孩被他踩进脚下的泥泞里,穆莺莺想下车,却被母亲一把拦住。

  “莺莺,不可,救得了一人,救不了天下人,你五妹……”

  刀鞘猛然砸在牛角上:

  “快滚进去!”守卫不耐烦,“在磨蹭连你们一并当流民处置。”

  穆莺莺浑身像是被抽干了力气,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。

  牛车继续往前开,穆莺莺清晰地看到守卫脚下粘着的断掌,男孩被当成麻袋甩向流民堆。

  张伯叹了一口气:

  “荒年便是如此……”

  车轮甫入洛城,声浪如同油泼面一般骤然响起,十二扇朱漆门板在缎庄前轰然打开,云锦流光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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