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8章 鬼友
将它深深锁进行囊最底层,却锁不住那字字句句在脑海中的盘旋。学政大人赞其“有屈子问天之慨”,可柳含章只觉得那字里行间奔涌的,是叶慕秋临死前那刻骨的怨愤与不甘!
他必须回去!回到野狐岭!回到那株老槐树下!
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,如同鬼魅的召唤。什么解元身份,什么锦绣前程,在巨大的惊悚和无法摆脱的负罪感面前,都变得轻如鸿毛。他只想亲眼去确认,去质问,去求得一个答案,哪怕那答案足以将他拖入地狱!
匆匆应付完省城必要的应酬,柳含章不顾众人讶异的目光,借口家中有急事,婉拒了所有挽留和护送,只身一人,踏上了归途。他没有回永州府的家,而是背着简单的行囊,循着来时的记忆,一头扎进了通往野狐岭的莽莽群山。
山路崎岖,记忆中的惊惶与血腥仿佛还残留在每一块山石、每一丛草木之上。越靠近那片夺命的山坳,柳含章的心跳就越快,手心沁出冰冷的汗水。当他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上那道陡坡,再次看到那株熟悉的、枝干虬结如鬼爪的巨大老槐树时,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。
暮色苍茫,四野寂静,只有山风吹过林梢的呜咽。
他一步步,艰难地走向记忆中的位置——槐树下那片略为平整的向阳坡地。
然而,当他拨开半人高的荒草,目光触及那埋葬着叶慕秋的地方时,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,瞬间僵在了原地!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!
坟!
那座他亲手堆起的小小坟茔,竟然……裂开了!
新鲜的泥土翻卷在两侧,如同大地张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。一个黑黢黢的洞口,就那么突兀地、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他眼前!洞口边缘的泥土湿润,散发着浓重的土腥气和一种……难以言喻的、仿佛地底深处渗出的阴冷气息!
柳含章浑身冰冷,双腿如同灌了铅,无法挪动分毫。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,却又有一股更强烈的、近乎自毁的冲动驱使着他向前。他踉跄着扑到那裂开的坟口,颤抖着向洞内望去。
坑并不深,是他当初体力耗尽时勉强挖就的尺寸。借着昏暗的光线,他清晰地看到了坑底的情形——
没有尸体!
没有骸骨!
甚至连他当初盖在叶慕秋身上的那件旧外袍,也不见了踪影!
坑底只有一样东西: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、洗得发白的粗麻布衣!那正是叶慕秋当日所穿的衣服!只是此刻,那麻衣的肩颈位置,赫然有一大片深褐色、早已干涸板结的污迹!那污迹的形状……狰狞地对应着一道致命的劈砍伤口!正是当日刀疤脸鬼头大刀留下的印记!
浓重的、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的血腥味,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难以名状的腐朽气息,从那件染血的麻衣上扑面而来,直冲柳含章的鼻腔!
“叶兄——!”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从柳含章喉咙里迸发出来,带着无尽的悲恸、恐惧和难以言喻的崩溃!他双腿一软,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裂开的坟前,双手深深插入冰冷的泥土,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。
是真的!一切都是真的!那号舍中的阴寒,那不受控制的笔,那字字泣血的“鬼文”……都是叶慕秋!是他的魂魄!他不甘就此沉沦,他借他柳含章的手,借这乡试的考场,发出了那惊天动地的一问!夺得了这解元之名!
“为什么……叶兄……你为何要如此……”柳含章伏在冰冷的泥土上,泪水汹涌而出,混合着泥土的污浊,“是我害了你……这解元……本该是你的……是你的啊……”巨大的负罪感和一种被彻底利用、卷入未知恐怖的茫然,将他彻底击垮。
就在这时!
“呜——呜——!”
毫无征兆地,平地卷起一阵狂暴的旋风!飞沙走石,枯枝败叶被卷上天空,遮天蔽日!那株巨大的老槐树疯狂地摇摆起来,枝叶剧烈摩擦,发出如同万千鬼魂同时呜咽的骇人声响!
柳含章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掀得几乎睁不开眼,本能地用手臂护住头脸。风势之猛,带着刺骨的阴寒,几乎要将他从地上拔起!
就在这飞沙走石、天昏地暗之中,柳含章艰难地抬起头,透过迷蒙的泪眼和狂舞的枝叶,骇然看到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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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那株巨大老槐树最高的一根枯枝梢头,一个淡淡的、近乎透明的身影,静静地悬浮在那里!
是叶慕秋!
依旧是那身粗麻布衣,依旧是那张清俊却异常苍白的脸。只是此刻,他的身体呈现出一种虚幻的透明感,边缘微微模糊,仿佛由最稀薄的雾气凝聚而成。山风呼啸着穿过他的身体,没有带起衣袂的丝毫飘动。
他低着头,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,穿过肆虐的风沙,静静地、悲悯地、又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,凝视着跪在裂坟前、狼狈不堪的柳含章。
然后,在柳含章惊骇欲绝的目光中,那透明的身影,隔着狂风与距离,对着他,双手抱拳,极其清晰、无比郑重地——作了一个揖!
清朗温润的声音,穿透了狂风的嘶吼,如同玉磬清鸣,一字一句,清晰地送入柳含章耳中:
“含章兄,前路珍重……”
声音微微一顿,那透明的身影似乎又淡薄了几分,如同即将消散的晨雾,脸上的笑容却愈发清晰安宁:
“……慕秋心愿已了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那枯枝梢头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,倏然溃散,化作点点微不可见的、带着幽蓝光泽的星芒,彻底融入了狂舞的风沙与沉沉的暮色之中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狂风,也在同一刹那,戛然而